第一话 世界隔着一层玻璃
六月的雨，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。
水汽糊在窗玻璃上，将教学楼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。走廊里空荡荡的，只剩下我们几个还没回家的人。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尘土味和消毒水的气息，这就是我所习惯的、一成不变的放学后。
「啊，又是雨！我的头发都要塌掉了！」走在我身边的萩野由美子夸张地抓了抓自己的刘海，发出一声哀鸣。
六月荣那推了推眼镜，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：「天气预报说，今年的梅雨季节会格外长。」
「不要啊！」
我安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，目光追逐着窗户上慢慢滑落的水珠。水珠拖着长长的尾巴，像一颗颗小小的流星，奋不顾身地坠落，然后汇入窗台下方积起的一滩浅浅的水洼里，消失不见。
我和它们有什么区别呢？我也是这无数水珠中的一员吧。中等的成绩，中等的样貌，不高不矮的身材，连幽默感都是中等偏下。我叫小林郁，一个扔进人海里，一秒钟就会消失的普通高中生。
「我说，小郁，」一只温暖的手臂忽然揽住了我的肩膀，将我从恍惚中拉了回来。是此花夏树。她把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，带着咖啡豆和阳光混合的好闻香气凑到我耳边，「又在发呆了？」
「没、没有。」我有些慌乱地否认。
夏树总是这样，像一颗小太阳，轻易就能驱散我心里的潮湿和阴翳。她有着闪闪发光的茶色短发和明亮的眼睛，笑容的感染力强到能让最阴沉的雨天也透出一丝光来。
和往常一样，我们四个人一起离开教室，并排走在走廊上。就在我们准备下楼梯的时候，我看到了她。
在走廊尽头的窗边，站着一个女生。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校服，身形纤细。她的头发是极浅的银灰色，长及腰际，在窗外透进来的、本就微弱的光线下，像一捧融化了的月光。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，望着窗外的雨。
「是那个转学生吧？叫……雨宫时雨？」由美子压低了声音，好奇地探头张望。
「嗯，今天早上才转到隔壁班的。」荣那扶了扶眼镜，「听说她一句话都没说过。」
「真的假的？好酷。」
雨宫时雨。我默念着这个名字。这个名字本身就像梅雨季节的产物，带着挥之不去的湿气。她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视线，缓缓地转过头。那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，漂亮，但是很空洞。她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，没有焦点，也没有停留，仿佛我们只是和墙壁、窗户一样的风景。
然后，她又转了回去，继续望着窗外那片无尽的雨幕。
我们就这样和她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，短暂地对视，然后擦肩而过。她像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错误，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BUG，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打破这片刻沉默的，依然是夏树。她用力地揉了揉我的头发，语气轻快地宣布：「好了，别看啦！再不走Komorebi的限定肉桂卷就要卖光了哦！今天我请客！」
「夏树最大方了！」由美子立刻欢呼起来。
「因为这个月拿到了全勤奖。」夏树笑着，拉起我的手腕就往前走。她的手心总是那么温暖，让我感到无比安心。
或许，能这样和朋友们一起，走在熟悉的放学路上，就是我这种平凡的人所能拥有的全部幸福了吧。
我们四个人撑着伞，走在被雨水濡湿的柏油路上。路灯和商店的霓虹倒映在积水的洼地里，碎成一片片斑斓的光斑。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。
「说起来，那个雨宫同学，」由美子忽然提起，「她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呢。午休的时候也是，放学也是。」
「没办法吧，毕竟是刚转来。」荣那说，「而且她那种气质，看上去就不太好接近。」
「是有点……」由美子赞同道，「像冰块一样。」
冰块吗？我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雨宫那张毫无表情的脸，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。
「好啦，别在背后议论别人了。」夏树的声音轻快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，她指着前面街角亮着温暖灯光的地方，「看，到啦！Komorebi！」
Komorebi，意思是「从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阳光」。
在这连绵不绝的雨天里，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美好的期许。咖啡厅的门是深棕色的木制结构，挂着一块小小的「营业中」的牌子。我们推门而入，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。
「欢迎光临——啊是夏树你们啊，欢迎回来。」
吧台后，一位围着深绿色围裙的女性抬起头，对我们露出了温柔的微笑。她就是店长千寻姐。千寻姐盘着一头柔顺的长发，戴着无框眼镜，身上总有股淡淡的咖啡香气。
「千寻姐，我们来突击检查你的新品啦！」夏树将湿漉漉的雨伞放进门口的伞桶，熟门熟路地跑到吧台前。
「就等你这句话了。」千寻姐笑着从烤箱里端出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肉桂卷，「刚出炉的，快去坐吧。」
我们挑了靠窗的老位置坐下。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，窗内则是温暖的灯光和浓郁的咖啡香。两个世界被一层薄薄的玻璃隔开，让人感到格外安心。
夏树很快就换上店员的围裙，熟练地为我们冲泡咖啡和拿铁。她端着托盘向我们走来时，脸上带着在学校时一样的、毫无阴霾的笑容，只是在咖啡厅柔和的灯光下，显得更加柔和。
「你的特调拿铁，小郁。」她将一杯拉着漂亮心形花纹的拿铁轻轻放在我面前。
「谢谢。」我轻声道。
看着夏树的笑脸，我有些恍惚。记忆的潮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，回到了我和她初次相遇的那个春天。
国中一年级，刚开学的我，还是一个比现在更加沉默、更不擅长与人交往的影子。我习惯坐在教室的角落，习惯在午休时一个人看书，以为整个国中时代都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。
直到那天。
「那个，我叫此花夏树，请多指教啦！」
一个茶色短发的女孩突然出现在我的课桌前，向我伸出手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，洒在她的发梢上，让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。
她笑得像一整个盛夏的向日葵，不由分说地闯进了我那片沉默的世界。
从那天起，她会拉着我去小卖部，会把她的便当分我一半，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讲她周末又发现了哪家好吃的甜品店。她就像一颗小太阳，用她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能量，一点点融化了我心里的冰层。
是夏树把我带到了由美子和荣那的面前，是她让我第一次体会到，和朋友们一起放声大笑是多么快乐的事情。
「小郁？又走神了？」夏树的手在我眼前挥了挥，她的脸凑得很近，我甚至能看清她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。
「啊……没、没什么。」我回过神来，有些慌乱地端起拿铁喝了一口，温热的奶泡沾在了嘴唇上。
夏树看着我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，伸手用纸巾温柔地帮我擦掉了唇边的奶泡。「还是老样子啊，真拿你没办法。」
她的语气里满是宠溺。
由美子和荣那在一旁为肉桂卷的最后一块归谁而展开「激烈辩论」，夏树笑着看她们胡闹，千寻姐在吧台后擦拭着杯子，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，笑容温柔。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但在这里，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。
被朋友们环绕着，分享着甜蜜的食物和无聊的笑话。在这样的时刻，我才能清晰地感觉到，自己是真实地活着的。
这片温暖的浅滩，就是我平凡生活里的全部宝藏。我满足于此，也安于此。
至少在今天，我是这么认为的。
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