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话 你所不知道的，我所守护的
自从我发现雨宫时雨的秘密之后，又过了几天。
我和她之间的关系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。她依然会偶尔在午休时安静地坐在我身边，会在放学后默默地跟在我身后。但我看她的眼神，已经不再仅仅是好奇和探究，而是多了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怜惜。
我知道了她身体里藏着一个多么脆弱的秘密，也因此，我没办法再把她当成一个单纯的「谜团」。
与之相对的，我和夏树之间，则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。
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挚友，但现在，在由美子和荣那面前，我们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，一旦独处，空气就会立刻变得稀薄而尴尬。
我知道她在等我的答案，等我「悬崖勒马」，远离雨宫时雨。
而我，则无法对她解释我所发现的「真相」，因为我不知道那份「真相」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冲击。我们都在等待对方先妥协，却又固执地守在自己的阵地。
那道名为「雨宫时雨」的裂痕，正在我们之间越扩越大。
终于，在周三的下午，夏树发来了一条短信。
「放学后，去中央公园的凉亭等我。我有话，必须对你说。」
看着那不带任何表情的文字，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我知道，审判的时刻，终究还是来了。
天空阴沉得可怕，像是憋着一场非下不可的豪雨。我到达公园时，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稀稀拉拉地往下砸。夏树早已等在凉亭里，她没有撑伞，肩头和发梢都被雨水打湿了，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落魄。
那不是我熟悉的、像太阳一样的此花夏树。
「你来了。」她开口，声音沙哑。
我在她对面的长椅上坐下，将书包抱在怀里，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。
「夏树，我……」
「小郁，」她打断我，抬起头，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红血丝，「我上次说的话，都是认真的。你为什么……就是不肯听我的？」
「因为你说的不是全部的真相！」我终于无法再忍受，声音也大了起来，「夏树，你为什么要骗我？她说不定不是普通人，但她绝不是你说的冰冷的人偶！她有心跳，我亲耳……亲手确认过了！」
我的话，像一记重拳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她的脸上。
夏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，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，颓然地垂下头，双手痛苦地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。
「心跳……」她喃喃自语，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，像是在哭，「是啊……她还有心跳……」
雨，在这一刻，哗啦啦地倾盆而下，雨点击打在凉亭的顶棚上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，仿佛要将我们这小小的空间与整个世界隔绝。
「对不起，小郁……」
不知过了多久，夏树终于再次抬起头，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脸。
「我对你撒了谎……但我也……没有完全撒谎。」
接下来，她用一种近乎是自我摧残的平静，向我坦白了一切。
一个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之下的、不为人知的里世界。以吞噬人类的负面情绪为生的怪物——「怪异」。以及，为了保护普通人的世界不被侵蚀，而与之战斗的秘密组织。
还有她自己——此花夏树，作为组织的一员，从很久以前开始，就过着这样双重的生活。
「那你为什么……」我颤抖着问。
「为了保护你啊！」她猛地站起身，声音凄厉，「我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些东西！这个世界又脏又危险，充满了死亡和绝望！我希望小郁你……能永远活在那个有阳光、有拿铁和肉桂卷的世界里！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些！」
她的眼泪混着雨水，从脸颊滑落。
「雨宫时雨……她和我不一样。她是组织里最强的『武器』，代号『不死的时雨』。她的身体大部分都换成了机械，所以才能承受和怪异的战斗。你感受到的心跳……只是她作为『人类』最后的残骸而已！」
原来……是这样。
我所发现的「温暖」，不过是她作为人类最后的「遗物」。这个认知，比「她是个纯粹的人偶」这一谎言，更加让我心痛。
「组织已经盯上你了，小郁。」夏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，「在你被怪异袭击、又被雨宫救下的那一刻，你就已经暴露了。他们不会允许一个知道里世界存在的普通人，就这么生活下去。」
「那……他们会对我做什么？」
夏树闭上眼睛，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「他们会……清除你的记忆。」
「清除记忆？」
「对。」她走到我面前，缓缓地跪了下来，握住我冰冷的手，仰头看着我，眼神破碎得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。
「所以，求求你了，小郁……接受吧。」
「只要你接受，他们就会抹掉你这段时间所有和怪异、和雨宫时雨有关的记忆。你会忘记那个恐怖的黑影，忘记雨宫时雨这个人，也会忘记……今晚我对你说的这一切。」
她的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。
「回到原来普普通通的小林郁，好不好？忘了这一切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，和以前一样……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，每天一起上学，一起去Komorebi……求求你……」
雨声，哭声，哀求声，交织在一起，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将我死死地困在原地。
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、我最重要、最信赖的朋友，看着她为了保护我而流下的眼泪，听着她甘愿让「我」忘记她此刻的真情流露而许下的承诺。
我的心脏，像是被人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，痛得无法呼吸。
夏树的哀求，像无数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，将我的心脏一圈圈地缠紧，让我无法呼吸，更无法思考。
清除记忆……回归平凡……
只要接受夏树的提案，此前所有的恐惧、烦恼、痛苦和纠结，都将烟消云散。我会变回那个平凡的女高中生，只需要为考试和午餐吃什么而烦恼的小林郁。
可是，我看着夏树此刻泪流满面的脸。我一直以来所依赖的那个像太阳一样温暖、开朗、无所不能的夏树，原来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恐惧。
她为我撑起了一片虚假但安稳的天空，自己却独自站在狂风暴雨里。
如果我选择忘记，不就是心安理得地默认了她要继续独自承受这一切吗？那不是信赖，是对我们之间这份友情的背叛。
我缓缓地，从她紧握的手中，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这个动作很轻，却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。夏树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，她抬起头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。那眼神里的破碎，让我心如刀绞。
「对不起，夏树。」我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，「我……做不到。」
我无法面对她的眼神，只能狼狈地将视线移开，投向凉亭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。
然后，我的呼吸，停滞了。
就在公园小径的尽头，一棵湿漉漉的巨大榉树下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是雨宫时雨。
她没有撑伞，任由冰冷的雨水将她浑身浇透。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，像一个迷路的人偶，也像一个孤单的幽灵。
仿佛是感应到了我的视线，雨宫时雨缓缓地抬起了头。我们的目光，隔着重重雨幕，遥遥相撞。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浅蓝色瞳孔里，我好像……看到了一丝裂痕。
下一秒，她转过身，很快就消失在了公园深处的黑暗和雨幕之中。那是我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，见到雨宫时雨「逃跑」的样子。
「你看！就是她！」夏树也看到了那个背影，她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，声音都在发颤，「她只会带来麻烦和痛苦！小郁，你听我的，好不好？忘了这一切！」
夏树的哀求几乎让我再次动摇，但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我看着她，第一次鼓起勇气，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。
「夏树，你一直都在保护我。但这一次，我不想再躲在你身后了。」我深吸一口气，直视着她那双写满震惊的眼睛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「我不能忘记你为我做的一切，也不能忘记她……所以，我也想和你一起面对。」
这句笨拙的、不自量力的话，却是我能想到的、最真诚的回答。
夏树愣住了。预想中的欣慰没有出现，取而代之的，是她脸上血色尽褪的惊恐。我的话，仿佛不是安慰，而是开启了她最深层恐惧的钥匙。
「不……」她喃喃自语，缓缓地松开了我的手，像是被我的话烫到了一样。「不行……小郁，你不能……」
她看着我，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、几乎要碎裂的悲伤。「那个世界……会把你弄脏的。它会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，你那份看什么都觉得美好的温柔、你那份会为了一点小事而烦恼的从容……全部都毁掉！我……我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！」
她的话语不再是哀求，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、痛苦的呐喊。
「我宁愿你恨我，宁愿你永远都不知道真相，也不要你踏进那个地狱里来！你明白吗？！」
「夏树……」我伸出手，想要触碰她，却被她后退一步躲开了。
那个动作，比任何严厉的话语都更让我心痛。
「我得走了。」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，不再看我，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痛苦而沙哑得厉害。「我必须去把事情解决掉……雨宫那边……还有怪异……」
她转过身，留给我一个颤抖的背影。
「小郁，」她没有回头，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，「求你了。回家去。回到温暖的房间里，等我回来。什么都不要想，什么都不要做……就当是为了我，好吗？」
她没有命令我，也没有给我下最后通牒。她只是在用我们之间所有的情谊，来请求我退回到那个她为我打造的安全区里。
说完，她便再也没有停留，迈开脚步，跑进了那片冰冷的雨中。
「夏树！」
我的呼喊，消散在她决然离去的背影之后。
她没有拒绝我的感情，她只是拒绝了我的参与。她用一种最温柔、也最残忍的方式，再次把我关在另一个世界的门外，独自一人背负着所有危险离去。
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席卷了我。我被独自留在了原地，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。
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。前方，身后，左边，右边，全都是被雨幕模糊了的、看不清的道路。
我只是像一个迷路的孩子，在这场象征着我分崩离析的世界的大雨中，迈开了脚步，漫无目的地、一直走着。
（未完待续）